????中國文學從來不缺乏塑造英雄的激情。自古而今，撼動人心的英雄敘事除了提供普世性的價值訴求與精神內(nèi)涵，還深刻地彰顯著時代風尚、折射出社會潮流、鐫刻著歷史印記。恰如“文變?nèi)竞跏狼椋d廢系乎時序”，文學作品對于英雄形象的塑造不可避免地體現(xiàn)出“趨勢隨時”的特點——感應時代思想潮流的轉(zhuǎn)換、呼應社會環(huán)境的變動；同時，對于英雄的書寫不僅如前所述是“因時代”的，還是“為時代”的，文學中的英雄敘事從來都具備并發(fā)揮著在特定時代的社會功能。
????書寫英雄的文學一直都是重要的“時代主流意識形態(tài)的表意形式”。書寫怎樣的英雄、怎樣書寫英雄，始終與造就具有共同價值取向的社會主體的目標訴求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尤其在中國近現(xiàn)代社會經(jīng)歷巨變的轉(zhuǎn)型階段，民族、國家在危機時刻圖更生之際，追尋現(xiàn)代性、謀求現(xiàn)代化之發(fā)展道路的社會訴求與政治理想透過文學、透過文學中英雄人物的塑造強勁地投射出來。文學對于英雄的書寫，以藝術的手段呼應著近現(xiàn)代中國尋求現(xiàn)代性的社會實踐。
????兩大趨向：“英雄有欲”和“追逐成功”
????新時期以來，“改革英雄”、“反腐英雄”、“經(jīng)濟英雄”、“文化英雄”的書寫刷新了當代文學對于“時代英雄”的書寫與塑造，表征了不同時期重要的時代命題——改革開放，發(fā)展市場經(jīng)濟，開啟和推動中國特色的現(xiàn)代化進程，建立公平與效率兼顧的現(xiàn)代發(fā)展模式。這些“類型化”時代英雄的塑造無疑是“現(xiàn)代性想象”的重要部分，背后凸顯了引導當代中國民眾凝聚“共同的現(xiàn)代理想”，形成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價值取向、養(yǎng)成新的現(xiàn)代社會人格的社會訴求。但是，當代文學對于時代英雄的書寫，在努力反撥此前英雄敘事“造神”式的宏大格局，卸載掉以往過度承載的社會功能的同時，又難免矯枉過正，在一定程度上出現(xiàn)過于消解英雄書寫之價值意義的問題。
????其中有兩個典型趨向。一是從英雄敘事排斥個人情感與私人生活、強調(diào)“英雄無情”，到如今大書特書“英雄有欲”，甚至對之泛化和缺乏節(jié)制，極力“俗化”英雄。“欲望化”的英雄書寫過分迎合大眾文化的世俗趣味，滿足商業(yè)消費文化中潛隱的獵奇心理，使“被敘述的時代英雄”成為“被消費的英雄”，從而既帶來藝術塑造上淡化“崇高美”的缺憾，又放棄了以英雄的先進性凝聚共同社會理想的立場。
????另一個趨向則是由以往書寫“追求理想”的英雄，到時下競相描寫“追逐成功”的英雄。在經(jīng)濟理性的影響和商品經(jīng)濟大潮的沖擊下，當下文學中關注現(xiàn)實利益、強調(diào)自我實現(xiàn)、重視世俗幸福、追求個人事業(yè)成功與財富創(chuàng)造的英雄形象取代了近現(xiàn)代文學中“茍利國家生死以”、“為蒼生濟天下”深懷啟蒙理想和革命豪情的英雄。
????如美國哲學家理查德·羅蒂所說，在現(xiàn)代商業(yè)文化、世俗文化勃興的語境中，當下文學所塑造的部分時代英雄從“知道一種大寫的秘密”和“達到了大寫的真理”的非凡者一變而為善于追求成功、“善于做人”的個體。即使那些描寫出身平凡的小人物通過個人努力成為時代弄潮兒、財富精英的英雄敘事，也更多地不是展示英雄所具有的超越性價值與絕對精神，而是表達“我的成功你可以復制”的勵志意義。“英雄”的意義被縮減為商業(yè)社會叢林法則下的強者、經(jīng)濟大潮中逐浪躍騰的弄潮兒、機遇與陷阱并存的名利場中的贏家。激起名利心、刺激成功欲、鼓動冒險的勇氣、昭示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道路成為這類英雄書寫的敘事動機。
????回到原點：深入“平凡的世界”
????所以說，面對當下文學書寫中時代英雄形象“疲軟”、英雄敘事“失重”的缺憾，有必要回到書寫英雄的原點：在今天這個時代，要書寫怎樣的時代英雄，怎樣書寫時代英雄。
????書寫政界、商界、文化界的非凡人物，決不能止于“講述追求名利與權(quán)力、實現(xiàn)利益最大化和謀求事業(yè)成功、飛黃騰達”的個人傳奇，仍需建構(gòu)現(xiàn)代性的理想維度和重視道德價值。同樣重要的是，盡管商界巨子、政壇要人、科技先鋒、文化精英是表征了時代特色的英杰雄才，然而在和平發(fā)展的年代，面對的更應該是“凡人開啟的英雄時代”。
????凡人是這偉大時代的負荷者。在和平發(fā)展的時代，凡人樸素的堅守、靜默的付出對于時代與社會的推動、所展示的道德價值與精神境界毫不遜色。小人物正在以凡人身上的英雄性改寫“英雄”的當代意義。文學作為對社會生活的藝術呈現(xiàn)、對時代精神的藝術傳達，如何在普通人中發(fā)現(xiàn)英雄，深入“平凡的世界”，書寫代表了時代的凡人英雄，是考驗當代文藝創(chuàng)作者的重要藝術命題。
????縱觀新時期以來的文學，其實并不缺乏對于“凡人”和“小人物”的描寫，但是文學作品對于“凡人”的表達往往交織著“苦難焦慮”。底層文學雖然懷著占據(jù)優(yōu)勢的道德情懷，用自上而下的悲憫目光關注社會下層的小人物，力圖表述底層，不過卻因介入生活的強烈道德激情，而導致表述小人物底層經(jīng)驗的“失控”。
????對于社會底層小人物性格、命運的書寫，總為一種深重的“苦難焦慮”所支配——“寫到‘男底層’便是殺人放火、暴力仇富，寫到‘女底層’常常是賣身求榮、任人耍弄……不見溫暖，不見尊嚴，一律大苦大悲，凄迷絕望，鮮有十分豐饒的精神質(zhì)感。”在新寫實文學中，凡人的人生則是“一地雞毛”，瑣碎暗淡，小人物就是穿行于世間的“行走的雞毛撣子”。小人物的生活宛如張開的灰網(wǎng)，個體深陷其中而難以超拔。“平凡的世界”里沒有激情和光亮，除了平庸和乏味，一切價值判斷在這里中止，似乎這就是凡人生活的原生態(tài)。到了“新市民文學”，對于凡人的書寫又不免陷入“欲望的圈套”。以上種種對于凡人的敘事將小人物的生活簡化為一種形態(tài)，忽視、錯過了對于凡人的理想、信念以及他們身上的“英雄性”進行開掘的可能。
????“十七年文學”在塑造“凡人英雄”的層面上具有值得肯定的價值。盡管這個時期所描寫的凡人出身的“英雄”最終往往“超凡入圣”而有過度演繹政治理念之嫌，但是其注重書寫普通人成長為革命英雄的歷程，充分表現(xiàn)凡人在革命斗爭、社會變革、城鄉(xiāng)建設、日常勞動中煥發(fā)出來的英雄性與崇高美，尤其是通過塑造平民或中下層出身的英雄形象以“造就具有社會主義革命理想，自覺追求社會主義革命理想與價值的主體”，引導受眾認同自我作為“具有社會主義價值觀與理想性”的新主體，這樣的藝術表現(xiàn)與社會追求不能不為今天的書寫者重視和借鑒。
????作家方方有個精彩的短篇，名為《埋伏》。故事不長，敘事不“宏大”、姿態(tài)不“高昂”，字里行間亦不見滿溢的道德激情，卻將一個“凡人英雄”的形象塑造得打動人心。《埋伏》講的就是有關“埋伏”的故事——鋼廠保衛(wèi)科科長與手下一名科員為了協(xié)助公安部門偵破惡性連環(huán)入室劫殺案而在嫌犯窩點之一堅守埋伏。小說中的科長是一位轉(zhuǎn)業(yè)老兵，年紀不小、膽子不大、為人“機械”、升官無門，也說段子、也嘮八卦。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物，在罹患肝癌末期的情況下，沒有一句豪言壯語，隱瞞病情，盡忠職守，在公安部門分配的毫不起眼、與案件沒有重要關聯(lián)的埋伏點，機械呆板地堅守了一個半月，直至病逝。正是這樣的堅持，有效牽制和震懾了案犯潛回取走外逃資料，最終促成案犯落網(wǎng)。作品沒有描摹科長英偉之外貌、激昂之話語、甚至不著名姓，可是全篇讀來，平凡科長的英雄形象躍然紙上。小人物因這樣質(zhì)樸的堅持、簡單的信念而煥發(fā)出“英雄性”，令人仰視，心向往之。
????這個時代絕不只有一個、兩個“科長”這樣的凡人英雄。小人物對于社會責任的勇敢擔當、對于承諾的堅持、對于生活困境的反抗、對于尊嚴的捍衛(wèi)，這些莫不可以“英雄”視之。英雄不遠、英雄可及，在當下，“凡人英雄”就是撐起天幕的脊梁。當代文學理應真誠地書寫時代的“凡人英雄”，凝聚起共同理想，在對時代要求的呼應中重鑄英雄敘事的魅力。
????（葉 李? 作者單位：武漢大學文學院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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